苗怀明:父亲——我研究古代小说的引路人
最近几年,不断有记者或学生采访,其中一个被反复提及的问题就是:你是怎样走上古代小说研究之路的?我的回答很简单:从小就感兴趣,如果没有浓厚的兴趣,自己是不可能坚持这么多年的。
至于为何感兴趣,如果放在一年前,我会很乐意细说一番。但自从父亲去世之后,这个话题一下变得非常沉重。因为谈及这个话题,就不能不谈到他老人家。
一年前的今天,父亲离开了我们。面对冷酷无情的病魔,我们兄妹几个束手无策,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父亲在痛苦中无助地离去。
小时候生活在河南一个贫穷的小乡村里,相比村里别的孩子,自己算是幸运的,因为父亲在外面读过书。虽然从现在来看,那不过是一个普通的中专,但当时在村里他已经是文凭最高的人了。
父亲毕业后分配在湖北工作,在那里待了将近二十年,一般情况下每年只回来两次:一次是春节,一次是农忙的时候。每到临近春节,几乎全村的人都拿着红纸到我家找父亲写春联,这往往也是我感到最自豪的时候。村里没几个人读过书,更不用说写毛笔字了。
此外,我还有一个村里别的孩子无法享受的福利,那就是听父亲讲故事,我对古代小说的最初印象,那就从父亲那里听来的。
父亲虽然学的是测绘,但对古代文史一直有着浓厚的兴趣,尤其是古代小说,为此买了不少这方面的书籍。父亲回家,我们兄妹几个最为开心的事情就是临睡前听他讲故事。在父亲所讲的故事中,印象最为深刻的是《西游记》。
父亲口述版的《西游记》与原书有较大的出入,用他后来的话来说就是,书里有些情节记不清了,就凭印象加上自己的虚构,要不就是把其他小说里的情节搬过来,结果我们还是听得津津有味的。除了《西游记》,父亲还讲过其他小说,但印象都已经相当模糊了。
后来上学识字,父亲就买书给我看,每次从外地回来,总要带个一两本,或者是连环画,或者是书本。这对爱读书的我来说,比过节日都高兴。日积月累,竟然也攒了一箱子。其中不少书比如《西游记》,我都看了好多遍,里面的一些诗词都能背出来。
父亲为《三国演义》所包书皮
再后来,到读中学的时候,父亲逐渐把他的一些藏书给了我,其中有《三国演义》、《西游记》,还有《红楼梦》、《说唐》等,这是我的第一批古代小说藏书。这些书都用废纸包上书皮,这是父亲爱护书籍的习惯。受父亲的影响,我也养成了这个习惯。只是后来书买的太多了,包不胜包,就不再包了。
现在想来,如果当初不是父亲给我讲《西游记》之类的古代小说故事,如果不是父亲送给我这些古代小说作品,我对古代小说可能就没有那么的大兴趣,也许后来就不会走上研究之路。
到北京上大学之后,我开始买书,数量很快就超过父亲。其间,父亲有两次出差,趁便到学校看我。大学将要毕业那个学期,他到北京出差,当时正好有闲时间,看我的书放得比较乱,就帮我整理。于是我们一起动手,我收拾书籍,读书名,念价格,他负责登记书目,很快就编出了一本藏书目录。
父亲为笔者整理的藏书目录。
这是我的第一本藏书目录。后来我养成了买书后登记造册的习惯,直到现在仍是如此,已经编有好几本了。
我博士毕业后到南京工作,父亲每次来,都住在我书房里,有时间就看书。他最后一次来,是和母亲一起,那是2014年,他们在南京住了半个月。我工作忙,经常早出晚归,没时间陪他们,都是让他们自己打车出去逛,午饭也顺便在外面吃。那时候父亲身体还好,天天和母亲出去逛,好在南京的名胜古迹多的是,总是有地方可去。
父亲1987年11月22日写给笔者的书信。
每次从单位回来,推开院子的小门,就看到他们老两口在灯光下各自捧着一本书,静静地坐在那里认真阅读。然后就问他们白天出去的情况,聊聊家常。当时感觉心里很踏实,也很温馨。
父亲爱读文学、历史方面的书,我回家时常给他带一些,当然都是那些比较通俗、学术性不太强的。
自然,父亲最爱看的还是我写的书。我每出新书,必定给父亲带回去一本。他是我最忠实的读者,不管是学术性较强的戏曲、小说文献学方面的书,还是较为通俗的《梦断灵山》、《风起红楼》之类,他统统认真读过一遍。有时还打电话过来,给我说说他的读后感,或者告诉我发现了错别字。
父亲1981年买的《现代汉语小词典》,笔者至今仍在使用。
有段时间,我研究民间说唱,不时向父母了解老家过去说书的情况。他们小时候都是听说书长大的,所讲的情况很有参考价值。后来我想在老家找一些民间艺人采访,父亲就忙着找亲戚打听。可惜这门技艺在农村已基本失传了,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七八十岁的老艺人,人家身体不好,加上我也很忙,一直没有采访成,如今不知那位老艺人还在人世否。
我一直有个心愿,那就是请父亲为我的书题写书名,他也答应了,但一直没有动笔。他是学测绘的,经常绘制地图,写图名、地名,是认真练过字的,虽然参加过一些书法比赛,没得过太好的名次,但在单位及亲友间还是小有名气的。他的身体一直很健康,总觉得再拖拖也没问题,谁想到走得那么突然。
早知道的话,就催着他写了。他写了一辈子毛笔字,如今家里竟然没有一幅他的字,这个遗憾是永远无法弥补了。
好在他喜欢在自己的藏书上题写姓名及购买时间、地点,以示纪念,有几本书是用毛笔写的,还算是可以看到他的字。
父亲为笔者整理的藏书目录内页。
与天下千千万万的父亲相比,也许再普通不过,但在我的心里,他是唯一的。父亲不仅养育了我,还培养了我的读书兴趣,尤其是对古代小说的兴趣,引我走上研究之路,这大概是他没有想到的。他早年购买的那些古代小说作品如今都已成为我的藏书,就由我来延续他的文学梦吧。
父亲去世后,一直想写篇文字纪念他老人家,但心绪烦乱,不知从何写起,迟迟没有动笔。转眼已是他去世一周年的日子,老家的风俗很重视逝者的周年,母亲几次说希望我回去,但今天正好有三节课,没法回去了,就将这篇不像样子的小文献给父亲吧。
2016年国庆节期间,笔者回家,陪父亲散步,此时他已患上绝症,但大家都还不知道。
父亲生前经常给我说,你工作忙的话,就不用回来了,甚至春节的时候也这么说。我知道他是心疼我,不让我两地奔波太劳累。周年的时候不能到墓前去,想必他能谅解自己的儿子。
父亲生前最喜欢读我写的书,在他去世后的一年里,我又出了两本,应该都是他比较喜欢的,后面我还会再出不少书,但那个最忠实的读者再也无法看到,更不用说题写书名了。
如今我已成为一名古代小说研究的专业人员,但那个给了我生命、引我走上古代小说研究之路的人却永远离开了。
人世间的遗憾注定是永远无法弥补的,无论你如何后悔,写到此处,悲从中来,词不达意,就此打住。
2018年4月4日于简乐斋,父亲去世一周年之际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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